他是教育功臣，还是非法集资的骗子？

　　他曾是一位能干的校长。他让一所新兴的学校成为强校、名校，从只有一栋孤零零的教学楼，发展成为集幼儿园、小学、初中、高中为一体的大型基础教育学校，升学率近年来一直在当地遥遥领先。

　　他积极探索教育产业之路，也由此获得了很多荣誉：成都市优秀共产党员、百名优秀校长，新津县人大代表……

　　然而，从今年2月起，他成了一名阶下囚，却绝非人们所熟悉的官员落马的套路——违法乱纪、贪污腐败、生活作风腐化。事实上，他至今住着简陋的单元房，还要经常四处躲债，家人为此过着惊恐而又拮据的日子。

　　他被指控的罪名是“非法吸收公众存款”，而这正是他十多年来把学校做大做强、并多次受表彰的办学之路。

　　2008年2月，四川省成都市新津县华润学校校长田蓉被免职，2009年2月被逮捕。据查，学校共欠教职工及银行、建筑商和其他社会人等债务共约7000万元，涉及教职员工及校外债主约600人。

　　离奇的是，大多数受害者——数十名债权人联名写信，主张减免田蓉之罪，认为他是一位廉洁奉公，无私奉献的“公仆”。许多教职工为此伤心落泪，为救老校长东奔西走。

　　今年9月9日至10日，正值教师节之际，田蓉涉嫌非法集资案在新津县人民法院公开审理。案件争议很大，庭审持续了两天。

　　“教育功臣”被控非法集资1．2亿元

　　1993年，全国各地针对教育的“希望工程”如火如荼，香港华润集团向成都市新津县政府捐赠50万元人民币兴建“城北小学”（后更名为华润学校），教育局在全县公开选拔校长。田蓉在50多名竞选对手中脱颖而出。一些当时的在场者至今对田蓉的的演讲印象深刻，“他演讲很有气势，很有抱负，很有规划”。

　　老师们介绍，华润学校成立之初，除了香港捐资建的一栋教学楼外，一无所有，资金严重短缺。“当时选拔校长时暗含的意思就是，谁能弄来资金，把学校办起来，就让谁当校长”。

　　田蓉带着几名教职工开始了艰难的创业。“他是一个很有魄力的人，我们非常佩服他，都被他感染。”一位跟着田蓉一起“创业”的张老师说。

　　张老师告诉中国青年报记者，学校刚成立时，几乎是一穷二白。没有会议室，他们就拣几块砖头坐在地上开会。没有生源，他们按着户口簿上的名录，一家一家地去找学龄儿童的家长，开班时只有几十人，到最后发展到数千人的大校，“你都很难想象，我们是怎么做到的”。

　　华润学校的硬件今非昔比。最初政府投资和企业捐的350万元固定资产，现在滚动发展到两亿元；开办时占地面积45亩，现在近300多亩；当年建筑面积4800平方米，发展到7．8万平方米；开办时6个小学班共250多人，现在从幼儿园到高中160多个班，8000多人。

　　新津县人民检察院在起诉书中写道：自1993年建校开始，被告人田蓉便以学校需要资金发展为由，以收取2000元勤工俭学费等名义向该校教职工借钱。后来又通过会议、个别谈话，以支付高于银行同期利率的利息、给予奖励、下达任务等方式向教职工大量借款。

　　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2008年2月。在此期间，很多教职工不仅自己借钱，还找亲朋好友、其他单位筹钱借给学校。同时，田蓉也多次以华润学校名义向校外社会人员和其他单位借款。所借款项，由华润学校财务人员收取、入账，并向借款人出具加盖了学校印章的借款凭证，利息也由学校支付。

　　同时还查明，为解决学校的奖金问题，华润学校还存在变相吸收公众存款的情况。具体操作是：一次性收取学生数万元“教育储备金”，之后该学生就读时就不再缴费，学生离校时再将“储备金”全部退还。相当于利用教育储备金利息支付了学生在校应缴纳的所有费用。

　　经鉴定，1995年7月1日至2008年2月17日,新津县华润学校共向585名自然人、22家单位（不含金融机构）借款和收取116名学生教育储备金共计近1．24亿元，归还本金约9863万元，未归还本金约2537万元，账列已领融资奖励及融资补助约32万元。

　　检察院认为，被告单位新津县华润学校非法吸收公众存款、数额巨大，严重扰乱了金融秩序，其行为已触犯《刑法》第176条规定，构成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；而被告人田蓉作为原新津县华润学校校长，直接参与了该校的非法吸收公众存款行为，且负有直接责任。

　　田蓉辩称，他借钱并非用于个人营利，而是用于教育事业。在当时政府投入不够、严重缺乏资金的情况下，只能大量吸收社会资金用于办学，而在当时教育产业化的政策背景下，是完全合理合法的。

　　被告方律师提供了当时政府的教育文件，上面写道：“多年来政府始终把教育的投入列入经济社会持续发展战略，始终坚持财政投入为主，多渠道筹集教育经费的方式……扩大规模，优化产业……大量集纳社会资金，发展学校，要大力发展勤工俭学和校办企业，增强学校自我发展的能力，同时鼓励事业企业单位、社会团体根据自身情况，捐资助学，集资办学……”被告律师认为，这非常清楚地表明了政府对当今社会办学的态度和方式，像这种情况定性为“非法集资”，恐怕全国都没有先例。

　　目前，新津县其他所有学校的教育负债都由财政清偿完毕，惟有华润学校被认定为“非法吸收民间资金”。华润学校的老师认为，其他学校大多以民事程序处理了，而田蓉却被追究刑事责任，“这很不公平”。

　　据老师们介绍，同样是公立学校，但政府却向新津一中进行政策倾斜。比如一中可以优先招生，“中考的前100名，90多名都归一中，我们的生源都是他们挑剩下的，好像我们是后娘养的”。

　　“但就是这样，华润都不服输。田校长当时提出一个口号是‘低进高出’，虽然我们生源不如人，但三年以后我们的升学率跟一中相差无几。”另一名李老师说。现在华润学校从幼儿园到高中，均为全县最优秀、最知名的学校，高考更是连年刷新全县纪录，连年多人考取了清华、北大。

　　老师们说，田蓉的“野心”很大。“他来自农村，看到农村教育落后，就总想着让更多的农村学生能到城市上学，这是他借钱也要扩大学校规模的主要原因。有些人觉得他野心太大，太贪，很少人知道他的用心良苦。他是新津县教育的功臣！”张老师有些激动地说。

　　田蓉对教育的贡献也获得了官方认可，多次被评为成都市优秀校长。就在他涉嫌非法集资而卸任时，教育部门领导也曾公开表示，田蓉为华润学校的发展作出了卓越贡献，为新津县教育事业的发展作出了卓越贡献。

　　借钱办学谁之过？

　　学校越办越大，越办越好，政府却一直没有投入，尤其是上世纪90年代后期，学生爆炸式增长，老师严重缺乏，但教育名额有限，不得不大量招聘教师。华润的1000多名教职工，只有1／3是由财政发工资。

　　由于政府投入不足，学校只能想办法借钱办学。最初几年，学校还有一些赢利，后来国家明确规定义务教育阶段免收学杂费，华润学校就很难再有钱用于还债，只能一天天勉强支撑着。“我每天都要面对二三百个债主的讨债，我也很想尽快把钱还上，我想这一天一定会来到的，任何困难我一定要撑住、挺住。我自己无论如何、出生入死，都是为了学校的发展，我没有任何个人私利。”田蓉说。

　　一名华润学校教师告诉记者，他们就是眼看着校长被债主逼债，甚至用刀子威胁，忍不住为校长分忧，一次次地借钱给学校。有时，学校在开学时没钱给学生买课本，有时由于欠缴电费被电力部门拉闸，有时学校的食堂没钱开不了伙……

　　就在这种时候，一些老师就从自家拿来钱垫上，或者去找别人借。“就是这样，陆陆续续投入的钱越来越多，有的老师名下借了100多万元。没办法，你说，我们能看着学生挨饿吗？能看着学校断电孩子们没法读书吗？有些心硬的老师就不管了，我们这些管得太多的人，只能是陷得越来越深。”

　　这名教师并不埋怨田校长，认为校长是最不容易的，看到他一心扑在学校上，他们也受感染，自觉地想为学校发展作贡献。虽然她“发过好多次誓，不再借钱给学校了”，但每当学校面临危机时，又忍不住一次次地挺身而出。

　　“不断地后悔，却又不断地投入，义无反顾，我们都是这样矛盾着走过来的。”另一名教师附和道。

　　众多老师认为，华润学校发展到今天，田蓉校长功不可没，而之所以后来出现危机，是因为政府投入太少。“我们就像没娘的孩子，在艰苦的环境下讨饭长大，到现在终于有出息了，却要面临指责。那么，当初生了孩子为什么不养？现在反过来追究校长的责任，难道政府没有责任吗？”

　　学校师生对老校长爱恨交加

　　在华润学校的百度贴吧里，人们对华润的发展模式及田蓉本人的评价毁誉参半。一篇题为《成都新津华润学校——一个披着合法外衣的骗子和垃圾学校》中写道：“一个曾经冠冕堂皇、吹得天花乱坠的学校，骗取了很多家长的信任，以教育储备金为名，收取每个学生10万元以上的借款，说好到时归还。可是，当你真正去要钱的时候，才知道自己受骗上当了。”

　　帖子还提到许多关于华润学校的负面新闻，比如：违规收取补课费，拖欠农民工工资等。

　　有人回帖说：公理自在人心。十几年了，华润学校从无到有，发展到今天的规模，完全是靠华润师生自力更生发展起来的。要说它有问题，华润最大的问题就是没人管没人疼！

　　但就是这个发帖者，在田蓉被捕后又发了一篇帖《田蓉——让人可敬又可恨！》，文中写道：“听到了关于田老大的事，听后莫名有种心酸的感觉！十几年来，华润的规模扩大，也带来了巨额的债务。田老大一个人背负着如此巨额的债务，还要维持着一个近万人规模学校的正常运转！恐怕并非常人能扛之事！我们经常抱怨学校如何的敛财，如何的不好，想想也是跟这些债务有关！我们不能把华润的一切错都归咎在他一个人身上！对他来说，是不公平！”

　　这篇帖子得到很多人回应。有人认为，田蓉是为教育体制背了黑锅：“以前中国教育体制的原因，学校的经费只能保障运转，要想发展就得有其他经济来源，所以华润学校的发展完全是靠负债来换取，现在学校发展了，田蓉却变成了非法集资。”

　　还有人回帖说：“不可否认，没有田蓉，华润也许走不到今天。我也觉得田蓉这个人的确很努力，但是现在企业化经营学校的路子，已经证明走不通了，现在是到了应该脚踏实地走路的时候了。所以，让田蓉退出，华润回归政府办学的路子，才是真正的出路。”

　　一些老师认为田蓉走到今天也是咎由自取，他摊子铺得太大，不切实际地要办“全国一流的学校”，以至于最后难以支撑，形成恶性循环。“当时他总说先要把规模发展起来，用规模出效益，开始大家也都认可。但是现在想来，他的步子确实迈得太大了，应该量力而行。”

　　还有人说，作为一个公立学校的校长，管好教学就行了，何必非要揽那么多事？“他最大的错误就是做了不该做的事。”

　　“第一次看到不贪污的干部进看守所”

　　田蓉被免职后，多家专业机构多次核查华润学校账目，最后均认定校长田蓉无贪污行为。

　　一名拘留所的警察说：“我在拘留所工作16年，第一次看到不贪污的干部被送进拘留所。”

　　采访过程中，记者不断听到这样的话：田蓉清正廉洁、两袖清风，现在却落了这样一个结局，真是一个悲剧。

　　张老师告诉记者，曾经有建筑商给田蓉100万元的回扣，结果他一分不剩地交到了学校账上。“现在这样的干部差不多已经绝版了，他不贪就行了，还把回扣都交回来。我真想不通，有多少贪官污吏逍遥法外，而这样的好干部反而要判刑呢？”

　　据介绍，这些年来田蓉当校长，家里没跟着沾光，反面被他弄得一贫如洗——几乎所有的积蓄都被他拿去用于替学校还债了。

　　相比于华润学校日新月异的发展，田蓉十几年来一直住着简陋的单元房。在田蓉父母家采访时，中国青年报记者看到，低矮的平房里，外间只有一张小方桌和几个小凳，基本上空空如也。

　　“明天就是第25个教师节，中国的未来取决于教育，作为一个教育工作者，我在华润学校十五年，我最骄傲的是，我把我的青春给了华润学校。今天我虽然作为一个嫌疑犯站在这里，但是我为我的付出，为华润学校的崛起，为本县教育事业的发展进行了我最大的努力，我感到欣慰。”法庭上，田蓉激动地说，仿佛依然站在耕耘15年的校长席上。